【修川】吹梦落空山

—[1]—


关外一战之后,丁修在北方扎了根。

山海关以南再没了什么值得他留恋的。丁翀丁泰与他向来不睦,半年前师父师伯一并战死,靳一川便成了连接他与世界的最后一根丝线。现下这根线断了,他无牵无挂,反倒没趣,做了半世浪人,索性到哪儿算哪儿。山海关附近战火不休,大刀瘟病夹击之下人如蝼蚁,死是解脱。丁修就近找了个汉人村落,推开第一扇房门,骂骂咧咧着拖出七零八落的几具尸体,也不管身首异处的男主人同不同意,叼了根狗尾巴草,优哉游哉上了炕。睡到迷糊时,胸口硬物硌得慌,他伸手入怀,掏出根笛子丢在一旁,翻个身继续发梦。

那日在韩旷府上,赵靖忠与他比武,拳脚来去间撞裂了笛子。丁修说谎向来不打草稿,那晚所说却是实话:那支竹笛是师伯所制,师父留给他的。少年时丁家一派隐居山林,丁白缨从小只爱舞刀弄枪,反倒是陆文昭略通音律。丁翀丁泰那时年岁尚幼,陆文昭便在竹林里就地取材作成笙箫筑竽,教他师兄弟二人宫商角徵羽,告诉他们这世上除刀光剑影之外还有另一片天地。





【贰】


那年他十七岁,肺痨小子十三岁,刀法未精通,笛子倒已经学得像模像样。陆文昭当时还没升百户,有大把清闲时间,有时傍晚过后,月儿初起,烧酒三碗下去,兴致上来,粗着嗓子唱一段《宝剑记》,怀揣着雪刃刀,怀揣着雪刃刀,行一步哎呀哭,哭号啕,急走羊肠去路遥。丁修那时还小,不懂词中深意,只是按着谱和曲调。到纵情处,陆文昭昂头高吼,惊得林中鸟儿纷纷飞起,扑棱扑棱。丁修吹罢,偏头迎上少年目光,那双眸子是浅水洼,月光下清澈明净,一眼便望到底。

同辈四人,丁修悟性最高,但丁白缨最偏爱那时还不叫靳一川的丁显,对他要求也最为严苛,刀剑相交处寒影闪过,叮叮当当不停歇,一天下来,常累得丁显连咳带喘,直不起身。丁门祖上有规定,倭刀术只许师徒一对一传授,丁修便藏在大树后啃守林老人带给他的包子,看师父走远才跳出来,用脚尖顶顶瘫在地上的丁显,说你个没本事的,这么简单的刀法也记不住,起来,师兄教你。

彼时夕阳在山,丁显踉跄着拄剑起身,晃晃悠悠,别说练剑,步都迈不开。他恰好站在丁修西面,阳光自背后而来,透过布衫隐约勾出腰线,把他额边蓬乱头发染成金色,落进丁修眼里,说不出的好看。丁修把半个包子一丢,拍拍师弟肩膀说,算了,今天不练了,听我吹笛子。话音未落,丁显扑通一声跌坐在地。

丁修索性也一屁股坐下,从怀里掏出笛子吹起来,曲调急促激昂,小小竹笛音色却稍显单薄。眼见着到了转音处便不免捉襟见肘,身边丁显忽然一声轻啸,顺着调儿和了起来,又听得乌鸦阵阵起松梢,数声残角断渔樵,忙投村店伴寂寥,想亲帏梦杳,想亲帏梦杳,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。变声期少年唱不出《林冲夜奔》的粗犷苍凉,转音处一颤,硬生生咽下一串咳嗽,梗着脖子唱完一整折。笛声歌声一同落下,太阳亦落下,林中寂静,丁显忽然向后仰,躺倒在层层落叶上,咧开嘴大笑。丁修手腕一甩,想敲他肚子说一句你这小鬼头有什么好笑的,可笛子飞到半空又缩回,索性也躺下,看远处天边火烧云翻滚,最后一片红色缓缓褪去。

万历四十七年,萨尔浒之战,陆文昭死里逃生,短短两个月,仿佛变了个人,面颊线条陡然紧几分,来林间次数越来越少。两个小孩儿尚不懂事,丁修丁显却知道陆文昭偶尔会深夜来访,隐约听到师兄妹两人低声争执,师父压抑着啜泣。春去秋来,一年间天子年号两番变更,第二年深冬一个晚上,师父忽然说,师伯在等,该走了。

雪夜格外冷,没走两步丁显就咳起来。丁修余光看到身旁师伯皱眉,心底猛然一凉,回头骂痨病鬼你他妈赶紧给老子闭嘴,一低头把丁显扛到肩上,塞过一块手绢给他捂嘴。六个人在雪地里跋涉,月光下忽然出现苍老身影。守林老人面色疑惑,微笑询问半夜三更要去哪里,丁修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答,夜色里一道黑影闪过,噗地一声,老人嘴角微笑僵硬,向后摔倒,血腥气弥散开来。陆文昭淡淡说,你们先走,这次务必不留痕迹。半盏茶工夫,背后火光窜起,小木屋与守林老人一并燃烧,照亮他们离开的路。

五岁失了父母,七岁被丁白缨捡来,八岁认识丁显,十多年过去,丁修几乎误以为那林中木屋就是家,直到冬夜一炬,轻易就把丁门从世间抹掉。

大火从除夕烧到大年初一,天启元年,丁修不满十九岁。




—[3]—


北方天寒得早,八月夜晚就已经需要毛毡御寒。满人蛮横,对关外汉人更不留情,长刀铁骑间喘息,是活是死全看运气。丁修也不管什么满汉,仗着二十年攒下的轻功底子拳脚工夫,能偷时偷,偷不到时便自己打猎,日子也就捱过了。只是夏天一队骑兵惨死荒山,凶手始终未找到,方圆二十里内的满人便对周边会武的汉人都存了疑心。丁修也不慌张,每日依旧优哉游哉,日上三竿起床,到临近酒铺沽了酒,就在村庄旁小山包上打发掉一整天。村里几个汉人姑娘觉察到他并非常人,时时言语挑逗,指望能在奇人荫庇下多活几日。他照单全收,留恋温柔乡,来者不拒,只是从不过夜。

一日他照常从姑娘被窝中爬出来,套好衣衫翻窗而出。站稳脚跟一抬头,前方羊肠小道上隐约背影,布衫布帽,身材颀长,两手各持一柄短剑,月光下两鬓碎发毛茸茸。丁修如猝遭雷击,僵在原地。

背影脚步轻快,如飞燕,转眼便奔出十多丈远。丁修定神,跃上身旁屋顶,无声无息跟着。天边云过,遮住细碎银光,秋天深夜凉爽,他却冒了一额汗。

那人姿态好看,脚上功夫却一般,一袋烟工夫,眼看就要追上,背影却忽然放慢脚步。丁修亦慢了步伐,那人微微侧过脸,丁修脚下一滞,偏头看见云烟已经飘过,月光洒下,他的影子拉得修长,恰好落在对方脚下。

丁修索性自屋顶纵跃而下,寒光闪过,一个鹞子翻身,短刀与长刀相交,借力落在那人面前。

但不是他。

眼前人两颊圆润,面上尚带稚气,刀法杂乱,丝毫没有他师弟的棱角英气,几招过去退了三步,面带惧色。

丁修心中茫然,挥舞苗刀,招招精准,却下意识始终以刀背对战,几个来回就把那青年撂在地上。举起刀,低下头,忽然看到那青年双目微阖,抿紧嘴唇偏过头,神情像极去年冬天那张姓江湖郎中院里的一幕,苗刀高举,迟迟不愿落手。

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。隐约听到满军高声交谈。

那青年低声问,你是汉人,为何要杀我。

丁修一愣,背后马蹄声已经靠近。他归刀入鞘,说,快滚。

那青年一个鲤鱼打挺,很快不见了踪影,丁修亦一路狂奔,躲进黑暗巷口,听蹄声逼近又走远。他靠墙坐下,丢开刀,仰头,天边是十五的月亮,如明镜。




【肆】


离开了林中木屋,陆文昭选快马赶回京城,丁白缨亦不放松,不顾严冬,带着四个徒弟一路向北方赶。丁修那时已经成人,丁翀丁泰年纪虽小,毕竟是习武之人,身板儿比许多普通成人都硬朗,唯独丁显幼年染过严重风寒,肺疾一直没好透,劳累加上寒冷,不到半旬就发起高烧,全靠丁修连扶带背赶路。

初春晚上在荒山脚下休息,陆文昭叮嘱了要掩人耳目,连生火都要偷偷摸摸。丁修烧一碗热水,端给师弟,说小痨病鬼,起来喝水。

丁显烧的脸通红,迷迷糊糊问,我们是要去哪里。

丁修说,北京。

丁显嘴唇烧得干裂起皮,用劲儿睁开眼说,师兄,到了北京再接着往北走吧,我想去关外。

丁修心里难受,面上刚强,说,关外还不给你冻死,有什么好玩的。

丁显说,人少,离是非远。

丁修不再让他说话,把碗凑过去,屁话真多,喝水喝水。

他们当然没有去成关外。二月底到了北京,丁白缨寻了处山脚,建起个与之前无二致的木屋。茶几书架一样不少,但丁修知道一切都已经不一样。

陆文昭不再给他们吹笛子的时间,五更到日落,只准练刀。丁白缨也不再授丁显硬碰硬的刀法,给他一对轻捷短刀,唤作双燕。丁修资质好,体格健壮,跟陆文昭习倭刀术,得了柄厚重苗刀,叫梅莺。

丁显说师兄,咱们这刀是一对儿吧?

丁修说,娘们兮兮的,老子不喜欢。

寒来暑往又是六年过去,丁显窜了个头,身板儿也慢慢结实,操起一对短刃,身姿煞是好看。丁修习成了倭刀术,打到兴致上来,丁门上下竟没人敢正面接他的刀。只是再没人会奢求能在这山林中隐居习武一辈子:丁白缨不时会带落影刀进城,回来时面色虽无异样,身上却总会沾上些血腥气。京城贴满布告,不同朝廷官员死在家中,官级有大有小。徒弟不问,师父也不提,日子一天一天过。

万历七年二月一个晚上,丁白缨拍醒丁修。

丁白缨说,修儿,替我杀个人。

丁修也不多问,接过画像,听丁白缨说了府邸所在,披上斗篷便朝城里去。

脑满肠肥的中年人熟睡在榻,一刀致命,丁修拔刀收刀时极小心,悄无声息。出门时斗篷带风,摇曳烛光,他眼疾手快,扶住倾斜的烛台,轻手轻脚摆正,翻墙而出。

背后风声骤起,丁修斜身,飞镖刺入大腿,痛觉传来,心中反而清明,反手一组刀法,疾风骤雨般逼得身后人退了三步。踉跄着转身,右手斜劈,苗刀所到处,一柄长剑断成两截。抬眼看见对方黑衣上花纹,似鱼非鱼似龙非龙,心中暗叫不好。

锦衣卫。

那人与他对视一眼,丢下半截断剑,又抛一枚飞镖,扭头便跑。丁修让过,心知对方见了自己容貌,必须灭口,无奈跑上两步,左腿血流如注,险些跪倒。正心急时,侧面墙头跃下一人,布衫布帽,身材颀长,两手各持一柄短剑,月光下两鬓碎发毛茸茸。

丁显说,师兄,我帮你杀他。疾奔出两步,又回头,轻声说,师兄,棋盘上棋子才是非多,我想当个人。

丁修一愣,眨眼工夫,两个人都已经跑远。

下一次再见面,那痨病鬼就改了名字,叫靳一川。





—[5]—


小酒铺前一夜过得不太平,几个坛子碎开,烧酒洒了一地。丁修耸耸鼻子,光是站在铺子门口就能预见到店铺后头房间里老板和老板娘的惨状。

几个汉人急急走过,路过酒铺时猛一抬头,迎上丁修目光又加快步伐,逃离是非之地。丁修不屑,驾轻就熟翻进柜台,叮叮当当一阵,拎出一只小酒坛,一只犀角杯。

上好的关外白酒,须用犀角杯增其香。酒铺老板倒也算个行家。

丁修步快,酒铺出来,半盏茶工夫就已经站在村落北面的小山头顶端。八月中旬,关外已经落叶满地。尚未下雪,红叶挺括,草地泛黄,高处望下去,寂寥透着好看,言语难描绘。丁修不讲究,随手扯开酒坛封口,坛口斜,半坛倒在地上,再给自己满上犀角杯,一杯下去,乱世里照样优哉游哉。

沈炼带走了靳一川的贴身小物,在北京城外造了个衣冠冢,靳一川惯用的一对短刀便留给丁修。双燕他一直随身带着,挂在腰间,奔跑时敲打大腿,习武人理应认为不方便,但他偏偏乐意。靳一川那时总戴着个没屁用的香囊,也是一样道理。

图个安心。

他又从怀中掏出竹笛,阳光下两道裂缝尤其明显。凑到嘴边,手指竟然颤抖:上次吹笛,还是冬天,韩旷府上。

陆文昭那时爱教他昆曲,丁修不喜那咿咿呀呀温婉唱腔,所有昆曲,看得上眼的,武生行当的《宝剑记》算一个,《宝剑记》里,又数《林冲夜奔》吹得最好。十七岁后独处时,反复练这一折,回想当时那少年音色,却没料到下一次当众吹这段唱词调子,是韩府暗潮涌动,无声刀光剑影里。那双紧盯他的熟悉眼睛里,满满是恨意。

指形摆好,试探性吹出第一个音,竹笛断裂处用树胶粘连,音色略有影响,他也不管。手指有自己的记忆,曲儿一路顺下去,还是当时的《林冲夜奔》。

曲调急促激昂,小小竹笛音色却稍显单薄,眼见着到了转音处便不免捉襟见肘,远处忽然有号角呜呜吹响。笛声停滞,丁修顺着坡儿往下看,黄草地上一个蒙面青年正拉着个妙龄姑娘,跌跌撞撞朝前奔。





【陆】


陆文昭很快查出了丁显顶替的锦衣卫。那小旗从南京调到北京刚两天,巡抚司大概是觉得他人生地不熟,好差遣,放心叫他整夜地盯着一家庭院,却没想到因此让丁显钻了空儿,偷梁换柱。

陆文昭为此特意找了趟丁白缨,他是千户大人,想杀一个顶替了锦衣卫小旗的流寇,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。丁白缨听了不说话,在桌下紧扭拳头。陆文昭不耐烦,刚想开口,丁修扛刀推门进来。

丁修说,不用师伯动手,那痨病鬼我就能处理。

陆师伯挑眉,你凭什么。

丁修丢开苗刀,行作揖礼,微微欠身,目光如炬,与陆文昭长久对视。陆文昭忽然挑嘴角,说,依修儿的。

那时他并未想好如何应付。要杀的人越来越多,丁白缨捉襟见肘,时常要他帮忙,丁修竟觉得庆幸,忙起来,对陆文昭和自己都算有暂时交代。

即使到最后,师父也没跟他提过陆文昭的野心。他的任务止于暗处杀人,进了政|局里,师父都是叫丁翀丁泰打下手。师兄弟四个,只丁修一人学全了倭刀术,陆文昭或许以为自己的宏图伟业万无一失,但丁白缨是真正的戚家血脉,不能叫老祖宗的刀法失传,虽然同样刀口底下讨生活,到底是女子,心思细腻,万事留条退路,总归没错。

丁修并未苦恼太长时间。几个月工夫,京城风起云涌,同年八月,朱由检继位,年号崇祯,一切尘埃落定。

郭真以为北斋决不会对他动杀心,北斋以为陆文昭定能护她周全,陆文昭以为信王与自己始终是一根绳上的蚂蚱。奈何棋局上棋子是非多,他们全都大错特错。

丁门四人从此人间蒸发,那天晚上丁修最后一次去了山脚下木屋。丁翀爱洁,屋里向来整齐干净,他看着一尘不染的案几,心里萧瑟,似有冷风吹。

推开一扇门,眼前矮桌矮凳,一张床,墙上挂剑,案上几卷书,丁白缨房中再无赘物。落影刀已经随主人长眠,甚至找不到一件能让人留作记挂的物什。

床上枕侧有一只小包裹,长条形状,蓝布上小片花纹,几分雅致。丁修拆开,里面一支小小竹笛,一看便出自陆文昭之手,但雕功却不像丁修之前所用的粗糙,竹子本身材质上好,吹孔膜孔都用砂纸细细磨平,笛膜柔韧,显然是经常更换。丁修用手摩挲,笛身下方有十字状凹凸,他翻过来,落影刀与苗刀相交,能看出是白缨与赤絮,雕刻细致入微,似能看到冷兵器上的泠泠寒光。

丁修心里沉重,又想暗笑,陆文昭这个王八蛋,到底还是留了这么一手,勉强算有点人气儿。

笛子揣进怀里出了门,吹了个火折子往后一丢。京城里乱哄哄,谁也不会注意哪个小小山脚下又失了火。丁修一只手把长刀甩到肩上,晃晃悠悠,另一只手锁紧胸口,像收藏世间最名贵珠宝。





—[7]—


丁修未及转念,人已经到了坡下。反应过来之后暗骂自己鬼迷心窍,什么时候染上这么个多管闲事的毛病?

那对青年蓬头垢面,衣衫上大片大片血迹,新鲜未干,艳若桃花。男的步子快而虚浮,显是习武之人受了伤,女的喘息声沉重。一步没踏稳,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,两把短刀阳光下反光,格外刺眼。丁修会意:是昨夜那人。

小子,怎么弄成这样?

那青年猛抬头,伸手到腰后摸刀。丁修连刀带鞘抖动手腕,动作快如闪电,刀柄甩过,那人呼痛,缩回手,姑娘面有惧色,啊的一声轻叫。丁修冷笑,又出手,青年脸上粗布滑落,露出半边脸长长伤口,自颧骨到嘴角,血迹还未凝结。

青年抬头,眼里无惧色,亦无绝望,只是浓浓恨意,冷冷瞪他。丁修心知身后一定有满人铁骑追兵,但看他眯着眼,抿紧嘴角,神情身形都熟悉,像故人,只觉得多看一刻是一刻,刀鞘在对方颈下摩挲,迟迟没有动作,冷笑着说,说啊,惹上什么麻烦了,弄成这模样,像条狗。

那人梗着脖子不说话,刀鞘顶着咽喉,丁修手上加劲儿,憋的对方面色通红,忍不住咳出来。草原太阳好,照得丁修脸上笑容金红色,残忍又凄凉。

姑娘忽然扑上来,撞歪苗刀,抽出一柄贴身匕首。丁修索性撤刀,抓住女孩手腕,一用力便要折断她腕骨,忽然看见旁边青年眼神,手下松了劲儿,匕首落在地上。那青年终于开口,和昨夜一模一样的话。

你是汉人,为何要杀我。

丁修冷笑,老子杀人全看心情,哪管你汉人满人。

那姑娘忽然出声,声音颤抖。你放我们走,我父亲是朝廷从三品官员,这次如果我和孙爷活下来,日后银子少不了你。

丁修不接话,只是撇嘴。那青年道,我今日沦落此地,是为了刺杀满人大将,保万千百姓周全,你要是还有一点恻隐之心,就让我们走。

迟迟没有应答,青年抬头,眼前男人小麦色面颊上两条十字疤痕,其中一道抵着眼角,正紧紧盯着自己心上人脸庞。

灰尘遮不住姑娘一双灵动的大眼睛。

丁修想,如果换做那姓张的姑娘,恐怕为了护她的靳爷周全,也会这样连命也不要吧?




【捌】


即便独自一人,丁修也决不会缺钱。二十年练下来,软着来,摸两个银元宝只要一袋烟工夫,硬着来,苗刀一亮,没有哪个餐馆会舍不得两个包子。

他与靳一川始终有羁绊,打断骨头连着筋。他从小流落街头,被丁白缨收留后又隐居山林,从未有机会了解人世间普罗大众都是如何关心亲人,联系朋友,亲吻爱人,更不清楚看到靳一川与沈炼嬉笑时的不爽是被替代的愤怒,看到那个虎牙尖尖的女孩子送靳一川香囊时候不自觉握紧刀柄,叫做醋意。

第一次和换了名字的靳一川见面是酒馆里,十多碗下去,丁修喝得醉醺醺就要出门,店小二壮着胆子,赔了笑脸上前要酒钱,被他一掌撂在地上,撞烂两把椅子。其他酒客忙不迭夺门而逃,只有一个蹂身而上,化掌为刀,右手斜劈,直冲他面门。他下意识出手挡格,两个人呼呼呼几招,全是少年时曾对练过无数次的丁门基本功,见招拆招行云流水,使三分力,竟有两分半是默契的。定睛一看,浓眉大眼,自然不会是别人。

十年前丁显就打不过他,十年后靳一川依然打不过他。半顿饭工夫,锦衣卫被压在酒馆地上猛烈咳嗽,血喷出来,溅上丁修面颊,温热。

靳一川说,丁修,你他妈能不能活的像点儿样子。

顿了顿又问,师父师伯,翀儿泰儿都怎么样?

丁修说,都死了。

靳一川脸色一沉,又喷出一口血。

丁修好笑,陆文昭要是活到了今天,他靳一川八成已经命丧黄泉。几滴血落在唇边,他索性舔掉,咸腥味儿在舌尖跳动。

丁修说,朝廷养的狗也配骂我不像样。

丁修出了酒馆,回头望一眼,靳一川正掏出银元,塞进战战兢兢的老板手里。

于是干脆蹬鼻子上脸,又进了酒馆,从靳一川腰间摸了几块碎银。他师弟身材精瘦,腰际线条分明,抽手时停滞一秒,他知道靳一川一定感觉到了。

然后又有了下一次。

讨钱与其说是丁修缠住靳一川的最后理由,倒不如算作他所掌握的,面对曾经师弟时唯一的社交方法。对打,要钱,吃饭,喝酒,睡觉,五件事排列组合,构成他半年人生。

靳一川结拜义兄,姓沈的那个格外讨厌,银票塞在他手里,说,以后别再缠着一川,口气冰冷,仿佛打发讨食的狗,话音一落,扭头就走。丁修看他俩并肩离去背影,同样高挑瘦削,恨得牙痒,只盼京城的军火库出了意外,把眼前一切夷为平地。那日那太监拦住他买凶杀人,他几乎是一口答应,夜幕里对方纵马而去,留下一颗银元宝在掌心,沉甸甸的。

可动杀心时候是真的,末了下不去手也是真的。小痨病鬼躺在雪地里眯眼看着师兄,颤抖着伸手,捏住梅莺刀刃,像握爱人手。雪花落在他睫毛上,融化成小股水流,从眼角滑下。大雪和着月光飘飘洒洒,一旁的张姑娘早就没了声儿,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个人。

墙那头伸出几把火枪,没想到赵大人还打着这种算盘,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。

蝉最后还是死了,为了救被派来杀他的螳螂。




—[9]—


丁修说,滚。

两个人都愣住。丁修把苗刀甩到肩上,女孩先反应过来,跌跌撞撞起身,拉起身边人。跑出两步,那青年回头,丁修仍站在原地。

站在哪儿做什么。

蠢货,丁修扯嘴角笑,前面是整片平原,无处藏身,你们以为能逃多远?丁大爷这把刀两个月不见血光,今天倒想杀个痛快。

姑娘面无表情,青年反倒踌躇,说后面浩浩荡荡,不下一百个骑兵。

丁修又笑,快滚,拖老子后腿。

跑出两仗远,又被叫住。物什飞出,空中划出好看弧线,恰好落在那姑娘手里。

一只小小香囊。

丁修说,帮我个忙,过两天到旁边山头上,应该能找到根笛子,一起就地埋了。逢年过节,要是有空,还是去那个山头上,倒两坛酒。

丁修说,别楞那儿,两个呆子,赶紧跑了,随便找地儿做对野|鸳鸯,没事儿别瞎搅和,棋局里棋子是非多,还是做个人。

丁修说,快滚吧。





【拾】


那夜北京城下雪,小院里尤其寒冷,雪花落在靳一川身上,久久不化。丁修弯腰,捏靳一川两颊,细细打量。小痨病鬼嘴角还有血迹,他用拇指拂去,想了想,凑到唇边舔掉。

腰牌和飞鱼服都给了沈炼,在他心里,那小痨病鬼是三弟,锦衣卫小旗靳一川。丁修取了双燕,给师弟换一身干净便服,抽掉腰带时,物什掉下,他捡起来,一只小小香囊,随手就要丢进一旁火盆,想了想,又收进怀里。

丁显少年时说过想去关外,丁修带了骨灰,尽数撒在关外山头。他清楚师弟一心想和张姑娘长厮守,现在天人永隔,香囊是唯一信物。但心里堵着,几次拿出,又几次作罢,只好放在衣襟内袋,与竹笛一并妥帖收藏。

山头上太阳刺眼,喝到三分醉躺下,酒入愁肠,闭上眼,眼前是一片血红。风过时候草地倒伏,温热地蹭在丁修脸颊,于是伸手掐断草茎,放嘴里叼着。耳畔沙沙声不断,他觉得心里空荡,缺着一块儿。

这世间如果真只留他一个人,实在有点儿无聊。






【11】


丁修拍拍双燕,双手缓缓拔出苗刀,利刃寒光闪闪。

关外今天是好天气。

梅莺和双燕,今生是不必再分开了。

铁蹄嗒嗒而来,他却忽然有几分晃神,耳畔似有笛声,又隐隐有少年歌声。





又听得乌鸦阵阵起松梢,

数声残角断渔樵。

忙投村店伴寂寥,

想亲帏梦杳,

想亲帏梦杳,

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……




———End—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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